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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皇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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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  皇帝

盧陳氏從坤寧宮中走出,臨到上馬車時,回身看了一眼這座承載著許多血淚的深宮,隱沒在昏暗的天幕下。胸膛裏空落落的刺痛,她動了動嘴,卻也只是牽動了下唇角,而後黯然離開。

馬車駛離內宮時,另一輛馬車與之擦過,碾過青石路面,發出一陣陣吱吱的聲音。

冬日深寒,路上已有凝冰,馬車走的不快,馬車上有明顯的陸府的徽章,車中坐著陸安衍一人。

他面色平靜,偶爾低低咳上一兩聲,缺乏血色的臉顯示著他目前的身子情況並非健康。

本來想著晚上獨自進宮一趟,後來想想他的身體情況其實上京裏該知道的都心中有數,那他何不大搖大擺地乘著馬車進宮,虛虛實實地倒更好。

馬車到了宮前廣場外面便停了下來,有宮衛在戒備檢查,掀開車簾,露出車內的人,檢查的宮衛看到陸安衍,微微一楞,拱手一禮,陸安衍的目光在宮衛裏掃過,微微一頷首。

他進宮一般都是騎馬來的,因此驟然看到他乘坐馬車前來,宮衛們均有些詫異,卻也沒有多說什麽,為首的宮衛揮了揮手,車夫便駕著馬車繼續往前。

到了內宮,馬車就停在了門口,陸安衍下了車,立刻就有一隊小內侍上前伺候著,沈默無語卻又周到地替他擋住風。陸安衍皺了皺眉頭,明恪如此舉動未免有點興師動眾了。

一路行過宮宇回廊,直入禦書房前,引路的內侍小心翼翼地對著門外候著的內侍交代了聲,轉身對著陸安衍恭敬地一禮,便退到了一旁候著。

門開之後,陸安衍吐出一口氣,大步跨入。站在那高高的書櫃之前,對著書案後正在看奏折的皇帝,彎腰行禮,面色如常,只不過彎腰的動作略微有點不自然。

李明恪頭也不擡,似有所感,開口說道:“行什麽禮,就你這樣死板,去椅子上坐著,朕看完這些再談。”

陸安衍微微一笑,也不矯情,在案下的第一張椅子上坐下,他畢竟還是重傷在身。

這入宮的一段路,雖是坐著馬車來的,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牽動了傷勢,他不著痕跡地觸了下傷口,乏力地輕靠著椅子扶手。

李明恪低著頭,似乎在全神貫註地看著奏折,但看著奏折的眼中,卻閃過一抹憂慮。

書房裏一片安靜,沒有人敢說話,門內門外的內侍都屏息立著,不敢發出半點聲音。

陸安衍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著,時間久了,便有些走神,楞楞地盯著書案上的李明恪看起來,較之少年時,他沈穩了許多。從那張冷肅的臉上,陸安衍隱隱可以看到幾抹熟悉的影子,或者說,是與自己相似的地方。

這大概便是所謂的親緣吧。

天完全黑了下來,內侍點起了燈火,卻沒有燒起暖爐,書房裏被凍得失去了所有熱度。

陸安衍的身上冰涼涼的,肺裏也有些發癢,忍不住咳了兩聲,咳嗽聲頓時在書房裏回蕩了起來,清楚無比。

李明恪手上批閱的筆一頓,眉頭一皺,提聲道:“燒個暖爐,還有拿個手爐來。”

“不、咳咳、不必,禦書房的規矩、咳咳…”陸安衍擺了擺手,一邊咳一邊說道。他知道禦書房的規矩,為帝者,做決策時需保持清醒。不燒暖爐是為了保持清醒。

李明恪放下了筆和奏折,打了個手勢,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,看了他兩眼後說道:“為美人故,朕倒是不介意破一破規矩。”

陸安衍啞然無語。

皇帝身邊的貼身內侍迅速地燒了暖爐,並將一個手爐放到了陸安衍椅子旁的高幾上,同時上了一盞溫熱的蜜水,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書房。

而後,書房裏的內侍眨眼之間就都退了出去,不敢在旁伺候著。

“盧夫人早前才出了宮。”李明恪眼中帶著一絲冷意,語氣裏並沒有什麽波動,“暗鴿在皇後手中了。”

陸安衍沒有言語。

“你說,盧相會動定北軍嗎?”李明恪幽幽說道,站了起來,側過頭看了看昏暗的窗外,“當年因為盧宏禮的死,盧相一夜白頭。”

驟聞此語,

陸安衍只覺得一道寒意從背脊升起,沈默半晌之後,他輕聲應道:“皇上,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立在桌前的李明恪一下子楞住了,是啊,都過去了,他還在執著什麽,胸腔裏絲絲拉拉地扯著生疼。

茫然間仿佛回到風雲變幻的那個夜晚,父皇從小就不喜歡他,雖然沒有明顯表現出來,可是他感覺得到,並不是因為他不成器,而是一種毫無緣由的不喜。

他並不知道是為什麽,所以他曾經像個傻子一樣,紈絝作風、放縱自我,希望能引起父皇的註意,但卻什麽都得不到。若不是安衍將他拽出來,他可能就那樣廢了。

直到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,在父皇彌留之際,他聽到父皇吐出的只言片語,才知道了原由,那原由卻分外得可笑。

然後,父皇死了,他成了齊朝的新一代帝王。

可是,當時的齊朝內憂外患,父皇給他留下了一個四面皆敵的局面,他多年的籌謀只能勉強維持住平衡。

臥榻在側,豈容他人酣睡!他忍得太久了,忍得恨不得將一切都毀掉,那種暴虐的情緒不斷充斥在心間。

無意識地回想著,李明恪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,他的雙眼帶著一抹猩紅,心口一點一滴地浸透不甘和怨恨。

“皇上,這些年您做的很好。”陸安衍站到他面前,沈聲說道。

聽著這熟悉溫潤的聲音,李明恪才回過神,恍惚地看著安衍蒼白而擔憂的臉。

良久,李明恪長長吐出一口氣。

“還記得小時候一起偷偷爬到太極殿上喝酒麽?”李明恪瞇著眼,望向窗外,一彎細月隱在雲層間,若隱若現的,屋檐上的白雪在點點月色下如碎星子般,熠熠生輝。

“現在想去麽?”

“嗯?”李明恪楞了下,下意識地回道:“想。”

“那我們現在就去。”陸安衍微微一笑,當下攬著李明恪的腰,一個錯步,從窗口躍了出去,身形如展翅大鵬,幾個點躍,就到了太極殿的屋脊之上。

此刻,城外一片暗色的黑,城內還有點點燈火,在若隱若現的月輝下,顯得異常美麗。

李明恪坐著,出神地仰望墨藍色的夜空,呢喃道:“高處不勝寒。”

陸安衍沒有出聲,只是坐在李明恪的身邊,暗暗調整著體內紊亂的脈息,偏頭看了看這位帝王年輕的側面。

“十年,”李明恪繼續說道,“我們忍了十年了。”

陸安衍了悟地拍了下李明恪的肩膀,李明恪不明所以地扭頭過來,只見陸安衍手上不知何時拎著一壺酒。

“十年都過來了,還急什麽。”陸安衍的雙眼朦朧得印著淡淡的光,唇邊含著笑,莫名地讓人心安。

“是啊,十年都過來了。”李明恪伸手接過酒壺,搖了搖,一股清醉的香氣散發出來,是上好的竹葉青。

他仰頭就飲了半壺,借著醉意,靠在陸安衍身上,安衍的身上還帶著藥香,在這酒香混著藥香中,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。

“安衍,邊關十年,你還是這麽容易心軟。”

心軟?陸安衍搖了搖頭,撈回李明恪手中半掉不掉的酒壺,將剩下的半壺酒飲盡,入口的辛辣幾乎讓他的肺腑要灼燒起來,他呼出一口氣,眼中帶著淡淡的傷感。

“皇上,我這人吶,其實沒有那麽容易心軟。只是,在西境待得久了,覺得邊民不易,眾生皆苦。”

陸安衍的意識有些飄遠了,他似乎又回到了長年戰火的西境邊關,只是為了活著。他不會忘記每次打仗回來,那些失去丈夫的婦人在縞素慟哭之後便下地操勞的場景。

年年戰火,邊關的人都明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。

不是不想不顧一切地去了結,只是不能,不能為了他的一意孤行。

十年征戰,見過太多生死,每次帶人出戰,他最怕的就是帶去活生生的人,送回來的卻是冰冷冷的屍體。

“明恪,做一個明君。”然後為萬世開太平。

陸安衍帶著沈重的心情,輕輕地吐出這一句話。

李明恪沒有擡頭,只是微微抖了抖身子,迷蒙的雙眼看著腳下的這片燈火,一閃一滅,溫馨安詳。

這是他的王土,還有他的子民。

“好。”

城外濃黑的夜色裏隱約有什麽攪動一樣,風雲變幻,稠密的雲層緩緩流動,遮住細細的新月,陰沈沈的。

陸安衍微微按了按胸口,鈍疼得厲害,他掩唇悶咳,手中有些溫潤,撇了一眼,掌心中是隱隱約約的血跡。

“明恪,回去了,不然謝處該急了。”陸安衍握著拳頭,將手隱在袖中。

李明恪抹了一把臉,把那些躁動不安的情緒都抹去,看著陸安衍那張憔悴的臉,無聲地動了動嘴唇,那一句對不起卻始終沒有出口。

他閉了下眼,再睜開,眼眸沈沈,已然恢覆成了那個深沈冷靜的帝王。

“陸卿,回吧。”

“是,皇上。”

待目送了陸安衍出去,禦書房裏又恢覆了清冷,李明恪的眼中閃過一絲黯淡,冷硬的面上透出絲感傷,而後又將這股情緒拋之腦後。

“一切照計劃開始。”

“是。”薛燁從書房的暗門處走出,領命應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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